第一百六十六章 春风翻过页页书-《雪中悍刀行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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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于是宋堂禄猫着腰,悄无声息后退了八步,一步不多一步不少。这个小规矩,是前任司礼监掌印太监韩生宣订立的。规矩不大,但足以让宋堂禄甚至是他的下一任掌印太监都恪守到死。

    赵篆绕着圈子,轻声道:“暂时没有官身的孙寅说的不错,各地藩王,不可兼任节度使。但是这个变动,得慢慢来,先在没有藩王的地方,增设节度副使,再过个一年半载,找两个说话管用的兵部和吏部官员,提上这么一嘴,然后从朕的大哥那边开始,添置副使,就势推广出去,也就变成定例了。按照孙寅的说法,不用太长时间,随便找个屁股不干净的藩王,让言官上书弹劾,摘掉节度使。孙寅说的人选不太妥当,火候急了,嗯,在朕看来,汉王就是个不错的对象。孙寅,年纪轻轻的,揣摩上意,倒像是殷茂春这样的老狐狸了。如果不是北凉出身,不得不继续观察,否则朕今天就可以让你恢复官职,甚至帮你预留一个崇文馆学士都没什么。”

    慢慢行走中的赵篆抬起双手搓着太阳穴,“卢升象既然当上了实权大将军,是得辞掉兵部左侍郎一职,刚好腾出位置来,让给那个跟随顾剑棠多年的那名左膀右臂,一来可以抑制广陵和江南一系出身的武人势力,偌大一个兵部,尚书卢白颉,侍郎卢升象和许拱,都是那边的人,这太不像话。再者提拔那个战功和声望都不欠缺的唐铁霜,也让顾剑棠不至于成为第二个……”

    赵篆冷哼一声,没有继续说出那个他从小就听到耳朵起茧子的名字。

    事实上他对那个老人没有太多恶感,相反在内心深处还与先帝有着不同的观感,只不过他这些年来一直隐藏得很好。否则他这辈子就别想靠近那张椅子半步了。

    但是那人的儿子,赵篆可就是真的一想到就堵心。

    这一刻,他开始真正理解先帝了。

    上一辈两人,一人君主一人臣子,一个姓赵一个姓徐。

    这一辈的两个年轻人,如出一辙啊。

    赵篆手指抵在太阳穴上,停下脚步,嗓音极轻,笑道:“世人都既羡慕又嫉妒你姓徐,所以喜欢骂你,不管你做什么,都是错的。好像没人敢来骂朕啊!既然你也觉着不能害你爹死不瞑目,怕被人骂你们父子二人是两姓家奴,那朕就让你安心去死吧。”

    赵篆突然眉头紧皱,好像在扪心自问,“如果我是站在你的位置,会不会反出离阳投靠北莽?”

    赵篆摇了摇头,不去想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。哈哈大笑,止不住的快意,“可惜啊,你始终姓徐,寡人姓赵。寡人的龙子龙孙,生生世世,都还是国姓!至于你,就跟北凉三十万铁骑一起躺入史书吧。朕在你死后,一定会让那些修史的文官,送你几句‘好听’的盖棺定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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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北莽最东线,刚在蓟北吃了一个败仗的捺钵王京崇在一群同僚的玩味眼神中,只带着两百亲骑黯然西行,前往姑塞州。

    他那位活到古稀之年的爷爷,作为南朝乙字大姓的家主,死了。而早已耄耋之年再过几年就可以被尊称为期颐人瑞的太爷爷,则仍然在世,虽然早已不理家族俗务,甚至连南朝官场都两耳不闻许多年。这种白发人送白发人,似乎显得十分别扭。但是在西京庙堂一直给人墙头草绰号的王家,不论多大的风吹,王家终归还是蒸蒸日上的。王京崇记得少年时那场南朝人人自危的瓜蔓抄前,就有很多上了年纪的春秋遗民开始准备后事,王京崇的太爷爷不是什么第一个想着死后葬回中原故乡的老人,也不是第一个扬言要葬在南朝以此示好北庭的老人,太爷爷做什么事情,总是不急不缓,很慢性子,若是说难听一点,是随大流,是功利。但王京崇知道如果没有太爷爷在很多事情上的“迟钝”,以及在危难时刻的一言九鼎,王家别说从丁字士族一路攀爬到乙字大族,早就随便一个风浪打过来,就没了。

    王京崇有一种直觉,继任家主之位的,不是别人,是他王京崇。

    至于为何他和另外一位捺钵会在蓟北损兵折将,不是王京崇和那人真的大意懈怠,也不是什么部下战力低下,更不是离阳王朝认为的那样袁庭山选择用兵的时机地点都太过精彩。

    内幕是太平令让人捎了句话给他们二人,蓟北之战,只许输不许胜,且只许小输不可大败。

    王京崇在策马狂奔时,笑了笑。

    袁庭山也好,顾剑棠也罢,你们离阳王朝就等着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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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大楚旧皇宫。

    早已不是棋待诏很多年的一名青衫男子,独自走入那座废弃多年至今也未启用的院落,当年这里国手云集,而他最得意。

    他找了很久,都没有找到那两只曾经无数次从中拈子去落在棋枰的棋罐子。

    他走出院子前,只能退而求其次,拿上另外两只他唯一还算熟悉的古旧棋盒。

    他轻声道:“下一次出现在太-安城外,我会告诉天下人,大楚当年没有什么红颜祸水。”

    这一日,大官子曹长卿的儒圣境界,由王道入霸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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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南疆在外人看来那就是一个瘴气肆虐的蛮荒之地,大秦开国以来便一向将来此做官视为畏途,皇帝贬谪那些不听话又不能杀的官员,都喜欢让他们滚到这里。那么好不容易才侥幸来到这里当燕敕王而不是什么淮南王的赵炳,这么多年兢兢业业镇守边疆,严谨遵守宗藩律例从无怨言不说,先前连嫡长子的世子殿下和其他几个儿子,都从无半点荒诞行径流传北方,这就很能赢得同情了,加上赵炳素来善待礼遇辖境官员,许多抱着必死之心来此为官却又最终活着北归的文官,无一不对赵炳大为推崇,偶有江南文人拿赵炳和纳兰右慈的断袖之癖开文字玩笑,也不见赵炳有何任何恼羞,若不是那个口碑不俗的世子殿下赵铸在靖难一事上让人大失所望,也许会有更多人对南疆心生亲近,毕竟他们对赵铸的期望很高,毕竟这个年少从军的年轻人很喜欢去蛮夷部族杀人筑京观,比起淮南王赵英的英勇战死,相形见绌太多了,更别说其中还有靖安王赵珣的千里驰援以至于几乎全军覆没。

    纳兰右慈一直是个让人雾里看花的存在,有人形容他是一个本该只会在演义小说中出现的人物,传言他貌美犹胜妇人,用美色和韬略两物将燕敕王赵炳迷惑得神魂颠倒,这才乐意在南疆那地方一待就是二十年。也有人言之凿凿,那位南疆最为遮奢的纳兰先生,身边光是能够被誉为倾国倾城的贴身婢女,就有五人,分别叫做酆都、东岳、西蜀、三尸和乘履。

    南疆冬也无雪,至于能让江南名士冷到骨子里的春寒,在这里也从不料峭。

    一座高达十三层的巍峨密檐式的顶楼,一名相貌俊美的中年读书人,衣衫单薄,他正在让一群莺莺燕燕帮他搬书晒书,他则仪态安详坐在一张紫檀小榻上,悠哉游哉捧书看书。

    他坐起身,把手中那本泛黄书籍放在膝盖上,对其中离他最近一名体态丰腴的年轻美人笑问道:“知道天下与你们姿色相当的女子不多,但我要多找几个也是轻而易举,最后却只有你们五人吗?”

    那绰号乘履的女子转头眼眸笑眯起成两弯月牙儿,“先生学究天人,奴婢哪里猜得到先生的心思。”

    读书人打趣道:“就你这马屁功夫,当初入了宫撑死也就是个小嫔妃的命。”

    婢女笑容愈发柔和,眼神带着痴迷,妩媚天然,“可奴婢真的不是故意说好话给先生听啊。”

    那男子笑意温醇,眨了眨眼,有些促狭道:“知道啦,你们五人都别忙了,下楼玩耍去吧,让学究天人的先生我,独自学究学究?”

    五人没有半点拖泥带水,轻步下楼。

    这个能够被人称为比燕敕王赵炳更藩王的读书人,自然只能是纳兰右慈。

    他低头看着那本当年旧友相赠的书籍,一本毫不出奇的寻常儒家经典而已,不似那精美刻本,年岁越久越值钱,这本书,时隔二十多年,恐怕送人都没谁愿意收。可论遮奢程度足以冠绝南疆的这位纳兰先生,小心翼翼珍藏了二十多年,除了亲自晒书,一年中只在两三天从檀木盒中拿出来翻阅。赵炳曾经私下询问,笑言难道他给的,还不如一本旧书?纳兰右慈只是摇头,好在赵炳对这种细枝末节,也从不介怀。

    纳兰右慈看着那本死后无坟冢的故友遗物,轻声笑道:“穷得叮当响,那好歹还有两三铜钱的撞击声,你可是可怜到连钱囊都没有。你我二人联袂游学诸国,离别之际,只有两部书的你,送了我这本。你说燕敕王怎么跟你比?他真舍得给我一半的家底?”

    纳兰右慈抬起头,眯着眼,望向天空,“酆都东岳西蜀三尸乘履,十字即十人。这就是你我的全部心血了,这些年来,确认无误的死人,有三个。失踪的有两人。还剩下五个,比你我预期的还要多一个。已经够了。为了这最后五个人,赵炳在南疆杀了数万人,你所在的北凉不说那些流民,仅是边军就死了近万人。”

    纳兰右慈伸手抚住额头,他的神情极其矛盾,仿佛既凄然又满足,他柔声笑道:“你说自有游士以来,经过数百年演变,游士不再游荡,转为门阀,国家国家,国字在前家字在后,也变成了家国家国,家字在前。你当年不过是个贫寒书生,就跟我说你要尝试一下,让天下读书人重新把国字搁在家字之前。为此,你设置的这个局,结果到头来除了那五人,世间就只有我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高楼高耸入云,八面来风。一阵清风拂面,纳兰右慈的鬓角发丝缭乱。

    他膝盖上那本书,传来一阵轻微的哗啦声响。

    纳兰右慈闭上眼睛,仔细听着书页翻动的声音,嘴角翘起,“你曾认真问我,‘有朝一日,忽然临命终时,你将如何抵敌生死?’我曾取巧答过,‘生死事小,知己事大。吾心安处,实实有净土,实实有莲池。’”

    春风翻过一张张书页。

    恰如那已故之人在翻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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